无锡尚德的“敌人”

金纬是谁？

2013年1月15日，一封名为《尚德员工的共同呼吁：开除CEO金纬》的公开信，让金纬这个“无论是使用百度、谷歌、必应三大搜索引擎，还是借助维基百科的专业数据库，甚至是facebook等社交网站上，你都搞不清楚此人在美国的30年间究竟做过什么”的“低调、神秘、有洁癖”的尚德现任CEO——被推至人前。

此时，相信“公开信是董事长施正荣幕后策划”的猜测的人，还只能说是一半一半。

而时隔一天，又一个猛料凭空爆炸——施正荣早在2008年就开始转移资产，一步步掏空尚德。据曝光媒体称，他们收到的这份调查报告，是由尚德前任和现任高管联合制作发出的。

这下，没人不相信尚德内部出现了生死变局，调查报告就是金纬在对施正荣还以颜色。金纬和施正荣关系的正式拉爆，也彻底暴露了经营者和创始人及其背后利益方的巨大矛盾。

金纬的本事

金纬可谓受命于危难时。

从2008年金融危机开始，光伏产业世界第三的龙头企业尚德电力风光不再。到2011年末，尚德总资产约为283亿元，负债总额也已高达223.7亿元。尤其是2013年3月到期的5.75亿美金的可转债，仿佛悬在尚德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将这个光伏巨头的生机截断。

在经历了投资上海薄膜电池工厂失败、2.12亿美元天价喊停采购多晶硅、退出“金太阳”计划丧失国内市场之后，再加上光伏产业整体遇冷，欧美“双反”端倪初现……重压之下，尚德在财务、管理等方面的问题开始逐步暴露。同时，因对施正荣领导作风的“不同意见”，尚德高管不断出走，其创业团队正在解体。

内忧外患之下，施正荣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满满，尤其是财务方面。施需要一个人，帮他出主意、找路子，搞掂海外投资方。这也是施正荣十几年来，第一次“需要”一个人。

具有海外投资方背景的美籍华人金纬，像极了那个人。

50多岁的金纬，秃头、幽默，海外投资人对其评价不俗。加入尚德前，金纬是美国TetraTech公司的首席财务官。TetraTech是在纳斯达克挂牌的上市公司，业务涉及能源行业。

面试时，金纬对施正荣说，他一生中经历了好几次大危机。1999年，他在一家工程公司担任CFO，恰逢东南亚金融危机；在美国迪士尼下属一家公司做CFO时，娱乐业又遭受“9•11事件”重创——就好像现在的尚德。而他做的正是把企业带出泥潭。

“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帮你把股价搞上去”，据说，正是这句话让施正荣留下了金纬。

虽然关于股价的许诺未能成功，金纬却为尚德做出了光鲜的报表。这种解决“方案”应该说还是获得了施正荣的默许，或者说，给了施正荣一些别样的启示。两个月后，金纬接替了离职的前CFO张怡，成为新的CFO。这无疑给了上上下下一个信号，施正荣对金纬的工作是满意的。

恰在2011年7月17日，美国商务部对中国晶硅电池及使用中国电池的光伏组件做出高达30%以上的反倾销税率的决定，中国的光伏产业整体陷入低谷。这段时间，施正荣和金纬紧锣密鼓相扶相携，就算谈不上“蜜月期”，但风雨同舟，多少也有几分香火情。

为何几个月后，两人又突然斧钺刀叉相见了呢？

施正荣的秘密

或许，那是因为，金纬发现了施正荣的秘密。

金纬上任后，尚德的股价基本上在1.94美元左右徘徊。他跟施正荣一起为尚德的未来到处奔波，由于海外投资者认可金纬，相当程度上缓和了尚德与海外投资者的关系。

正是这段时间的近距离并肩战斗，让金纬得以窥见“另一个”施正荣。

之前，金纬大概觉得，尚德之败，在于施正荣在科学家和企业家的角色转换里有点拎不清。

作为光伏产业的科学家，眼光不应如此短视，出现忽视未来国内市场、盲目投资等重大失误；

——事实上，内部高管早在施正荣坚持签下60亿美元多晶硅订单，而后不得不喊停时，就已经对其提出异议，对于为何不更早作出停止扩张、裁员，以维持企业健康运转等疑问，施正荣的回答是：“这个行业一般要看得很远，但我还要处理眼前的事情，眼前有订单我要处理吧？眼前还这么红火是不是？”

——2009年，国家启动金太阳工程，尚德贸然申请项目，又不能按工期推进，后被国家取消资格。为什么如此漫不经心？因为当时卖组件比金太阳工程赚钱，尚德的市场只有35%在亚非——施正荣没瞧上。这不但让尚德错失了打开国内市场的良机，也让无锡市失去了参与该工程的机会，埋下了尚德与省、市两级政府的裂痕。

而作为企业家的施正荣，又不应儿女情长，抛不掉包袱，甩不开脸面，让自己被无锡尚德活活拖死。但对财务官出身的金纬来说，问题很简单。

只要宣布无锡尚德破产，尚德电力的短期借款将减少70%，长期借款则完全消除，应付账款亦完全解决。华尔街对尚德的信心立刻能够恢复，其股价就有可能回弹。既然是在华尔街上市的企业，为什么不用华尔街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呢？

然而，随着对其相关财务信息的了解，一长串从尚德吸金的关联企业出现在金纬的视野中：亚洲硅业、辉煌硅能源、荣德新能源，这些企业勉强还能说是施正荣为了尚德降低成本而打通上游，因此加大扶持力度。但上海尚理投资、领峰基金，则已将施氏家族的财富之手伸向了文化产业等私募领域，而更多的，是通过施正荣妻子张唯、亲戚张宇鑫、好友陈秋鸣织成的关系企业，证明了施正荣及其家族手上拥有的庞大隐形财富。

最真切的情况是来自财务部的老员工，“施正荣在尚德之外的个人投资，很多尚德电力的高层都知情，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在亚洲硅业创立初期，尚德的财务部门员工还要帮其争取银行的资金资助、做路演，因此，施正荣的“关系户”几乎尚德上上下下都知道。

如果连创始人都不能像对亲儿子一般对待自己的企业，“外人”金纬又怎能不思考一下自己的位置和前途？

　　蹊跷托孤

金纬终于有机会真正实施自己的“救援”方案。2012年8月15日，施正荣宣布辞去CEO职位，由CFO金纬接任，自己仅担任董事长一职。但阴谋论者更相信，这次所谓托孤其实是逼宫。“政变”的起点是全球太阳能基金（以下简称GSF）诈骗案的被披露。

GSF是一家由尚德电力为主要投资人的基金，主要从事太阳能光伏电站开发、建设和运营的投资。据可查资料显示，2010年的年报显示，尚德电力四季度净利润飙升，主要就是加上了GSF提供的3.229亿多美金的投资收益。可以说，正是GSF为尚德电力的年报提供了灵活运用的空间。但在2012年7月前后，尚德决定抽资退出，按惯例外聘顾问团队做尽职调查，却发现基金管理方提供的反担保债券有问题。

“受害方”尚德尴尬地遭遇质疑，在GSF基金中，尚德电力和施正荣共持股90%，怎么会“自己被自己骗了”？再往前推一步，对于GSF这样一个下金蛋的母鸡，尚德为什么要放手？——原来尚德资金吃紧已经危及生死，不得不变卖手中王牌项目资产，用于偿还即将到期的5.75亿美金的可转债。

施正荣的头发白了一大片。尚德的资金情况极大地打击了华尔街对尚德的信心，尚德股价跌落至上市以来的最低点——1美元以下。2012年8月1日，华尔街对尚德发出退市警告。金纬必须维护投资者的利益。

或许摊牌的时刻不可避免。尚德走到今天已成死局，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股票退市。施正荣这个CEO得想办法给投资者一个交代。

如何交代？

——当然是施引咎辞职，平息众怒。而深为海外投资者信任的金纬接掌尚德，寻机起死回生。

然后大家便看到了尚德于2012年8月15日发布的人事变动公告：金纬为首席执行官，正式掌管无锡尚德；施正荣担任执行董事长兼首席战略官。与此同时，尚德电力宣布尚德美国公司的首席财务官丁怀安担任尚德电力临时首席财务官。

但这个公告又相当微妙：

什么叫执行董事长？

为什么兼任首席战略官？

为什么首席财务官是临时的？

结合导致金纬上台的GFS事件，反担保的漏洞是怎么被媒体盯上的？为什么华尔街的分析师仅仅根据尚德缺少资金，第二天就能得出尚德债务危机的结论并让广大投资人深信不疑？速度之快，攻击点之精准，对公司状况了解之全面，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或许施正荣也有这样的疑惑。他紧靠无锡市政府，为尚德争取到了延迟贷款催逼的时机，甚至在等待国家对整个行业的救助，也许就是希望争取时间。但尚德其余的小股东、美国的机构投资者按捺不住，重新召开股东大会，CEO之位易主。

改革垫脚石？

早有人解读说，施正荣的两个职位其实是“继续跟我走”，而金纬一朝权在手，势必要把令来行。

果然，金纬做了一系列动作：丁怀安被调回美国尚德，金纬接任CFO职务，集CFO和CEO于一身。这意味着，金纬可以左手签字给右手，调拨资金无碍。

接下来的整个8月，金纬都在大刀阔斧地改革。关闭P2工厂，从全球老大的位置上退下来，解雇1500名工人、7位副总裁级别的高管，把国内事业部并入APMEA区，自己为负责人，将公司最核心的价值——市场，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中。

再下一步，便是禁止国内事业部在各大项目中一直施行的“价格战”策略，尚德连失大单，在国内的市场份额从30%以上缩水到不足10%……

金纬的改革自然遭到了原尚德系人马的强力反击。尚德上下疯传金纬“排斥异己”、“任人唯亲”、“提拔台湾帮”李中能和王六军，贪污腐败、给自己加薪20%、猥亵女下属等消息满天飞，王六军“抛弃妻子，拒不相认”的官司不但在公司内部沸沸扬扬，还名扬微博。同时，金纬的裁员引起工人罢工，供应商堵门讨债更是家常便饭。

原高层的绝地反击背后，有没有施正荣的影子？谁都说不清楚。唯一明确的事实是：金纬之下的公司高层甚至中下层，已与金纬离心。

当年9月，金纬正式抛出了自己的最终目标，为了保全美国上市公司尚德电力，将让子公司无锡尚德破产。

这意味着五万个就业岗位的失去，无锡的整个光伏产业也将一败涂地！无锡市市长朱克江立即带队市有关部门前往尚德进行现场办公，带来了中国银行（601988，股吧）给予尚德的2亿元新增贷款。无锡市政府几乎被逼到绝境，救尚德是必救，救整体经济更得救。但这，也意味着国有资产即将面临流失。

据说，金纬“态度傲慢”，对去尚德进行相关调查的政府人员避而不见，不与银行维护关系，又与供应商关系恶劣，似乎铁了心要让尚德只剩下了“出国”这一条路。

在这个敏感时期，施正荣的方向盘最有可能与金纬背道而驰。但无锡市政府提出的将尚德国有化的方案，让国有背景的无锡国联接盘，并要求施正荣以私人资产担保，被施拒绝。因为国联接盘，施正荣很有可能被赶出管理层。

施正荣未必没有想过甩包袱，但一旦尚德“出国”，自己在国内的其他资产很难说不会被政府重点盯梢。幸好，目前市政府不满的并非施正荣本人，而是金纬。据政府工作人员说，施正荣一直没有与市政府失去联系，一旦尚德有事，就会给领导发短信。

一位熟悉金纬的知情人士说，金纬就任CEO之职时，与施正荣就已有明确分工，政府、银行和供应商的关系都归施正荣维护，金纬只负责公司内部经营。

金纬至此是否会觉得，自己其实是被施正荣抛出来的？施正荣让其“改革”3个月，是为了让曾经对他这个“败家子”不满的政府和员工认识到，两害相比取其轻，国内有产的施正荣好歹比“裸商”金纬靠谱点。

据施正荣身边的人说，国庆长假最后一天，施正荣去看望了无锡国联的董事长王锡林。似乎，施正荣是准备接受国有方案了。

那么，图穷匕见。

无解之局

时间回到文章开头的2013年初。

尚德员工的公开信固然让金纬成为托孤而窃国的卑鄙者，而第二天“现任高管”递出的调查报告，也让施正荣彻底陷入道德上的低点，个人名誉和信用统统破产。

——对相关企业的利益输送，是不是对掏空尚德早有预谋？

——既然控股GFS，怎么可能自己骗自己，而施正荣毫不知情？

——尚德的大手大脚花钱、莫名其妙的错误投资，是不是早就想以尚德的破产成就个人的巨额财富？

——如果说尚德是迫于政府压力不断扩张，那么是否破产就是为了摆脱政府？有没有考虑过尚德失业工人的就业问题？

——如果施正荣对尚德“一心一意”，为什么不肯在政府愿意融资的时候牺牲个人利益拯救尚德？是不是自始至终，尚德就只是施正荣的吸金工具？

一时洪洞县内无好人。

包括政府和银行业都不得不考虑：救尚德越来越有一种不得不救的绑架意味，而在拯救的过程中，会不会还冒出其他未知的陷阱？从而将众多银行和无锡市财政、甚至江苏省的国有资产拖入一个无底洞？哪个人有权决定又敢于决定？

尚德，曾经是无锡名片。从高铁站一下来，就能看见“尚德务实、和谐奋进”八个大字，这是无锡的城市精神。如今，“尚德”二字仿佛成了对这通乱局的巨大讽刺。